top of page
Writer's pictureAhaIP

萎靡

这本书的作者科里·凯斯(Corey Keyes)是美国亚特兰大市埃默里大学的社会学教授。

英文是「Languishing」,一般翻译成“萎靡”或者“倦怠”,意思是一种无精打采、慵懒、消极、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做什么都没有动力、萎靡不振的状态。「躺平」。


凯斯说,萎靡的症状包括以下这些 ——


- 对周围的事情不再关心了,好像什么都不重要,缺少意义;

- 工作没有激情;

- 明显感到周围环境不受自己控制,有一种不安感;

- 遭遇一点点挫折就很焦躁;

- 做事没有动力,也不愿主动跟人交往,跟谁都不想联系;

- 自我价值感急剧降低,所有的野心、激情、理想都不复存在;

- 情绪很低落……


「萎靡」在英文里还有一个更高级的说法,叫「acedia」,源自希腊语akēdia,意思是对生活和自我都缺少关心,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我们知道天主教有个说法叫七宗罪,包括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 —— 而acedia,就曾经被列为第八宗罪。


萎靡的反义词,是「蓬勃」,英文是flourishing,也正是我们专栏说过的「繁荣」。那是一种元气满满、积极向上的劲头。


1915年,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中发表《敬告青年》一文,提出六种青年该有的精神: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进取的而非退隐的;


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实利的而非虚文的;


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快乐,是一种不能直接追求的东西。你总是追求一个别的什么东西,得到了,你会感到快乐,可是这个快乐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 —— 你必须再去得到一个更好的什么东西才能再次快乐。


据说是美国作家亨利·梭罗 —— 也就是《瓦尔登湖》和《论公民的不服从》的作者 —— 说的 :「快乐就像一只蝴蝶。你越是直接追逐它,它越会离你而去。但是,如果你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它就会轻轻地飞到你的肩上。


为何如此?因为快乐是一种情绪,情绪本来就是这样的。演化给我们的设定,就是情绪应该是短暂的,情绪不是用来享受的。


因为情绪对我们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最基本的情绪有六种:愤怒、恐惧、厌恶、惊讶、快乐和悲伤,它们都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的手段。


比如说,悲伤是当我们失去重要的东西的时候,产生的一种情绪。亲人离世了,或者你要搬家,离开以前的老朋友。悲伤会让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个反思,好好思考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再比如恐惧,作用是在危急关头调动你全部的注意力和身体资源,赶紧应对威胁。


同样道理,快乐这个情绪也是一种手段。快乐主要来自多巴胺,而我们专栏刚刚讲过麦克斯·班尼特的《智能简史》,我们知道产生多巴胺的过程是一种强化学习:快乐这个情绪,能让你记住自己是怎么得到那个奖励的,以便下次还这么做,仅此而已。快乐本身不是目的。


相对于直接的条件反射而言,情绪都具有一定的持续性,不会立即消除,这样能让我们的行为也有一定的持续性。但既然情绪只是手段,它达成目的之后也就应该消除。所以情绪本来就应该是短暂的,也许持续几分钟,最多持续几天,而不应该耿耿于怀几星期。


有时候一种情绪的持续时间过长,就会变成麻烦。持续的恐惧会变成焦虑,持续的悲伤会变成抑郁,持续的快乐则会变成躁狂。


强行追求留住或者避免某个情绪,就属于舍本求末。


《萎靡》这本书的作者凯斯认为,长期以来,西方社会的普遍观点,是想要掌控情绪。不快乐我就要追求快乐,悲伤时我要想办法驱逐悲伤……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凯斯更崇尚东方的情绪观,认为各种情绪都是自然产生的,应该自然消退。我们遇到情绪应该首先接纳,就如同佛学打坐冥想一样,把情绪视为潮水,来了就来了,不否认、不评判、也不寻求立即改变它。就这样顺其自然,让它从身体中穿过。


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导孩子接受这个事实:人生在世有的时候就是会被冷落,感到孤独和悲伤 —— 但这不是个大事儿,很快就会过去,你不会一直如此!这种内心挣扎的时刻,恰恰是增长智慧的机会。


萎靡最重要的原因,也是最重要的表现,是孤独感。此刻的世界是个让人感到孤独的世界。


《被讨厌的勇气》,阿德勒说人际关系是烦恼的根源,但也是幸福之源。


有各种研究表明,如果一个人被孤立、被排斥、被歧视,那么人生的意义感就会下降。


总而言之,孤独感、社会联系和人生意义这三个因素互相影响,共同导致了萎靡之情。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卷不动”的人容易突然躺平。如果一个人把社会看做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地方,看谁都是自己的对手,认为必须表现得很强大、证明自己很厉害才有安全感,他就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心境之中,精疲力竭之后就会感到人生没有太大的意义。这时候要是再遇到一点逆境,就容易陷入萎靡。


一个身边明明有家人陪伴,但是感到被社会排斥的人,会有孤独感。一个生活境遇良好,但是缺乏目标感或者不被依赖的人,会质疑人生的意义。一个遭受挫折而感受不到关爱的人,恐怕很难不萎靡。


问题就在于这些因素都是慢性的,所以萎靡不像别的情绪那样容易自动消退。我们必须主动做些什么,才能消除萎靡。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Epicurus)的办法是主动感受快乐。比如说,如果缺乏安全感会让我们不快乐,那我们就应该争取获得安全。伊壁鸠鲁主张情绪幸福(Emotional Well-Being),而情绪幸福可以通过感觉良好(Feeling Good)来获得……


但是我们前面说了,情绪应该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跟伊壁鸠鲁同时期的亚里士多德也是这个看法。亚里士多德认为情感上的快乐只是一个副产品,你真正应该追求的不是感觉良好,而是让自己运转良好(Functioning Well)。


所谓运转良好,意味着你作为一个个人能够成长,你有自我意识,你很自律同时又有自由,你能实现自身的价值,你跟社区相连 —— 亚里士多德描写运转良好用的词,恰恰就是我们专栏这一季发刊词里说的那个「Eudaimonia」,也就是繁荣。


而实现繁荣的路线则是理性。亚里士多德认为世界上每个东西都有特定的用途,而人的用途就是理性。我们跟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动物看见好吃的就想吃,而我们能等一等“第二块棉花糖”。也许行使理性并不舒服,但只有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也顺便会获得快乐。


亚里士多德认为,如果你实现了繁荣,你就会获得两种幸福:一个是心理上的(Psychological Well-Being),一个是社会上的(Social Well-Being)。


注意亚里士多德这个心理上的幸福跟伊壁鸠鲁那个情绪幸福是不一样的。情绪幸福是直接很快乐,也许一天到晚兴高采烈。心理上的幸福是你遇到事情能解决,遇到负面情绪会应对,是更高级的幸福。


凯斯把伊壁鸠鲁和亚里士多德的框架综合起来,提出:


蓬勃(Flourishing)= 情绪幸福 + 心理幸福 + 社会幸福


当然他重点还是关注心理幸福和社会幸福,毕竟情绪幸福只是副产品。从心理和社会这两个方面出发,凯斯提出,在以下六个领域取得卓越表现,是实现蓬勃的基础 ——


1. 接纳(Acceptance):每个人都有缺点和优点,你能不能接纳自己和别人原本的样子;


2. 自主性(Autonomy):你能不能独立思考,而不仅仅是被别人影响;


3. 连接(Connection):你是否成为某个社区的一员,你跟其他人有没有温暖互信的关系;


4. 能力(Competence):在心理上,你是否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事务,在社会上,你能不能理解复杂性;


5. 精通(Mastery):你有没有学习和成长的动力;


6. 意义(Mattering):你是否相信自己正在为社会做贡献,以至于你对这个世界很重要?


与其追求快乐,不如从这六个方面追求让自己运转良好,追求蓬勃。具体的方法咱们后面再讲。


最后是禅定时刻。你是否注意到,我们专栏多次说过,很多好东西都是做正确的事情带来的副产品 ——


- 要做个供给侧的人,先讲奉献,总问自己能为别人做些什么 —— 至于回报,则是副产品;


- 要主动爱人 —— 作为这个选择的副产品,别人感受到你的爱,也会爱你;


- 社会地位是个副产品:它一定是人们主动给你的,而不是你主动要的;


- 企业家们总说要改变世界,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对世界的改变是很小的,而且都是作为改变自己的一种副产品;


- 好关系也是个副产品,是大家一起合作一件事的结果。


副产品的意思就是这个东西好是好,的确是我们想要的 —— 但不管有没有这个东西,我们都应该做那个正确的事情。


科里·凯斯在这本书中最重要的一个发现是,疾病和健康是两个维度。这个人没有病,不等于说这个人就很健康;那个人很蓬勃,也许他同时还有一些心理疾病。治病和求健康,一个消极一个积极,是两回事。


这个思想对我们很有用,而且我认为可以用在其他领域上。


它能帮你处理无解的难题。


咱们先说治病。在外行看来,人有了心理疾病就去找医生,现代医学有那么多研究那么多药物,可能会把病给你治好……又或者,至少对某些心理疾病可以治好,是吗?


现实是,没有任何一个心理疾病现在是可以被真正治愈的。精神病学是个非常不成熟的学科。


我们甚至没有任何一种治疗精神障碍的药,是根据病理学的思路研究出来的。所谓病理学思路,就是你先搞清楚这个病的机制是什么,再对症下药,解决病根 —— 而现在根本没有这样的药,因为没有人懂得病理学。


所有用于精神疾病的药物,都是偶然发现的结果。也就是本来是治别的病用的,很意外地发现能改善精神状况,再改进改进就成了精神药物。


比如有一种药叫异烟酰异丙肼(iproniazid),本来是治疗肺结核用的。结果病人用上之后竟然情绪改善了,精力还充沛了,于是它就成了抗抑郁的药。那你说为啥它能改善情绪呢?科学家做了一番脑科学研究,发现它能改善血清素的水平。那你说抑郁症的原理是血清素不平衡吗?不是。我们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原理,我们只知道服用异烟酰异丙肼能调节血清素,而血清素能让人感觉好一点。


换句话说,这个药并没有治疗抑郁症,它只是缓解了症状而已。


2006年,美国国家精神卫生研究所所长托马斯·英塞尔(Thomas Insel)发表一篇论文 [1],宣称所有已知的精神疾病治疗方法,都不是根治,充其量都只是缓解。凯斯说,到今天也是如此。


甚至有些药所谓的缓解只是让你变迟钝而已。比如你感到非常悲伤,实在受不了了,医生给你一个药。你吃了感觉确实不那么悲伤了,请问这个药是怎么平复悲伤的呢?是让你变麻木。它不但平复了悲伤,而且把所有的情绪都给平复了:它的作用只是把情感表达的音量调小而已。


这就如同我们专栏以前讲过彼得·阿提亚的《超预期寿命》,说现在所有的安眠药都不能真正让人入睡,其实只是让人陷入昏迷 。


你有病是吧?别担心,昏迷过去就没事了。这就是精神疾病的治疗现状。


不管是什么精神疾病,都有大约一半的患者吃什么药都无效。有效的也往往不是因为那个药本身有效。


就拿抑郁症来说,在服药有效的案例之中,有50%是因为安慰剂效应,也就是你自己对药效的期待产生了效果,其实你吃什么都有效;25%是自然恢复,也就是随着时间推移患者自己好了;剩下那25%,才是那个药真起到了缓解的作用。


当前医学对精神疾病,本质上没有办法。


而与此同时,精神疾病对人的伤害正在越来越大。如果我们把因为疾病而降低的生活质量折算成「残疾调整寿命(disability-adjusted life year)」,现在在很多国家,抑郁症带来的伤害比心脏病和癌症还要严重。美国的一个调查发现18岁以上的成年人中有13.2%在过去一个月之内曾经服用过抗抑郁药物。


而且精神疾病还在年轻化。焦虑障碍(anxiety disorder)的平均初次发作年龄是14岁,药物滥用和酗酒从20岁开始,然后是26岁迎来抑郁。


精神疾病不但无法治愈,而且容易反复发作。统计表明得过一次抑郁症的人在一生之中第二次发病的概率是50%;如果第二次真发病了,那么第三次发病的概率上升到70%;如果第三次也发病了,有第四次的可能性是90%……那真是如影随形。


所以我们怎么办?如果你的思路只限于治病,那答案就是无解。就像我们在发刊词里说的,眼前就这么几个变量,你怎么摆弄都不好使。


这就引出了凯斯的思想:升维。


也就是提升眼光,跳出那个局面,从另一个维度考虑。


比如这有个孩子,学习成绩不好,怎么教都不会,看来走高考这条路是没戏了。但如果你能跳出考试思维,也许孩子在体育或者文艺方面有特殊才能呢?也许他很擅长做生意呢?如果他在另一个维度上表现出色,以至于足以谋生,那学习成绩不好也就不是问题了。


凯斯最得意的发现是,精神疾病和精神健康,是两个不同的维度。请看下图 ——

横坐标代表精神疾病,从左到右连续变化,左边是病情严重,右边是没病;纵坐标则是精神健康,向上是蓬勃,向下是萎靡。


没有精神疾病的人不等于就健康,也许很萎靡;有病的人也可以很蓬勃。


关键在于,如果一个人很蓬勃,每天充满朝气,做事积极主动有干劲,那就算他患有抑郁症,可能偶尔会感到悲伤绝望,也没关系。凯斯发现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不是说他们不抑郁,而是抑郁症对生活的影响很小。


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没有心理疾病,但是一天到晚萎靡不振,那也不能说是健康的。


凯斯说:「健康不是没有疾病,而是拥有幸福。」


你想想是不是这样。比如物理学家霍金、歌手郑智化,他们的生命如此繁荣,跟社会的连接如此丰富,以至于当我们想起他们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忘记他们是残疾人。当然残疾仍然给他们带来了不便,但是残疾不能*定义*他们,残疾对他们不重要。


如果你能让另一个维度变得更重要,你就能让这一个维度变得不重要。


其实早在古希腊的时候,医学就有两个分支。一个是「病源性的(pathogenic)」,研究怎么治疗疾病,解决一个消极问题;另一个则是「康健性的(salutogenic)」,研究怎么让人更健壮,是积极的思路。


如果你足够健壮,有些疾病对你就不是问题。比如身处一个不太卫生的环境之中,人容易得病,这你很难改变 —— 但如果你的免疫系统强,你无需害怕。


现代医学对病源性问题研究很多,对康健性问题研究很少,这跟修仙小说正好相反。试想如果谁找到一套行之有效的强身健体之法,给身体来个升级,让人不怕得病,岂不是好。

凯斯研究蓬勃,就是要搞这么一个让人精神健壮的系统。只要精神蓬勃,或许你仍然会遭遇不好的情绪、甚至抑郁之类的疾病,但是你能自己恢复,你容易走出来。那就算那个病还在,对你也没有太大影响。


咱们举几个可以借鉴的例子。


我们专栏讲《端粒效应》一书的时候说过 ,那些长期照料生病孩子的妈妈,因为慢性压力的作用,染色体端粒会变短,这使得她们老得更快,寿命更短。孩子是自己的必须照顾,可是难道自己的生命就这样消耗下去吗?


有些妈妈却能够比较好地应对这个压力 —— 因为她们没有把压力视为威胁,而是视为挑战,视为证明自己、提升自己的机会。凯斯书中还提到,那些参加了互助组、跟社会有充分交流的妈妈,因为感受到他人的支持,也能够很好地承担压力,她们的端粒水平就更高。这也是升维:我不局限在照顾孩子这一件事儿之中,我跳出来,我让自己的人生更丰富。


再比如阿尔茨海默症,不但无法治愈而且跟遗传有关,无法绝对避免。很多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出现脑萎缩,从而变糊涂 —— 此题无解。但是我们也知道 ,有些受教育程度高、经常动脑思考、到了晚年仍然保持大脑活跃的人,虽然也会得阿尔茨海默症,但是对生活的影响却很小:他们被查出患病不久就去世了。


难道是这些人更短命吗?当然不是。他们其实之前就已经发病了,但是因为他们的大脑更强壮,在很大程度上压制了阿尔茨海默症,使得一直到病情非常严重之前都没意识到自己患病 —— 他们争取到了更多的健康生活时间。


还有,很多人中风之后会偏瘫,半边身体无法活动。有些人虽然偏瘫了,但是精神力量强,非得锻炼好不可,甚至把自己能动的半边胳膊绑起来,专门训练不能动的那半边身体。结果这样的人往往真能恢复。


那你说是不是他们中风的脑区又恢复了?没有。有人在他们死后解剖发现,原本中风的脑区其实还是坏的 —— 但是这些意志坚强的人在大脑中重新开辟了一片地方用于协调身体的运动。


这个病我治不了,但是我换一个维度发展,也许我就可以不受这个病的影响。


如果你是强人,你可以不介意自己是病人。


让精神蓬勃是有办法的,但你必须去做些什么事情,就如同锻炼身体一样。凯斯主要研究的就是这么一套行动方法,分为五个方面 ——


1. 学习新事物;


2. 建立温暖和信任的关系;


3. 玩耍;


4. 让人生有意义有目的;


5. 要有精神生活。


禅定时刻,咱们想想凯斯这个换个维度超越问题的思路还有哪些应用。


以前中国有句话叫「发展中的问题要靠发展来解决」,就有点这个意思。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各地出现了国有企业工人大下岗,引发很多矛盾。你说怎么给工人补偿,让工人去干啥,各方都有理也都没理,那真是怎么做都不公平。但幸运的是当时经济在高速增长,尤其南方,社会上出现新的工作机会,地方政府手里也有点钱能“买断工龄”,管他公平不公平,对付对付也就对付过去了。


并不是说你解决得巧妙,但是你可以不受惩罚。我们以前讲过一个说法叫「棘手问题(wicked problem)」,就是如此:没有正确的解法,但是因为系统有别的动力,会演化,那个问题自己就消失了。


再比如说,我们讲菲佛的《权力七规则》一书的时候说过一个典故,悟达国师的人面疮 。曾经犯过的错误也许会找上门来,但只要到时候你有更大的权力,那个事儿就不是事儿。


这听起来像是在逃避,但问题是有些问题你再怎么面对也是无解的。换个维度想办法,让那个问题变得不重要,是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有句话叫「弱者报复,强者原谅,智者忽略」—— 你能忽略,是因为你有别的维度。



普通人的精神内核,大概就在叙事自我之中。所以我们得好好训练自己的叙事自我,让它能做出更明智的决定。理想的情景是让叙事自我发展壮大,学习各种新东西,变得越来越蓬勃 —— 但实际情况往往不是这样。


恰恰是你的叙事自我,在阻止你学习新东西。


这首先是因为叙事自我追求自我一致性(self-consistency)。比如你热爱钻研技术,自我设定是个搞技术的人。有一天,公司领导说你要不要去学点产品思维,研究一下消费者心理学?这本来是个好事儿,可是对于以搞技术为荣的你来说,学习消费者心理学简直就是侮辱。你说我是搞技术的,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取悦用户。


再者,叙事自我还总想维护一个正面形象(self-enhancement)。这表现在每个人心目中的自己都比别人强,所以出了问题就会真诚地归咎于别人,认为自己没错。这就使得我们无法从错误中学习。比如有调查表明,34%的临床医生认为不应该向患者披露重大的医疗失误,还有20%承认曾经因为害怕被起诉,而没有披露自己的错误。


这就是「我执」。我们常说平庸就如同地心引力,看来最大的引力就来自叙事自我。以前张国荣有首歌唱到 ——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海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我喜欢我 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

孤独的沙漠里 一样盛放的赤裸裸


……哪怕是孤独的,哪怕只是个泡沫,也要做“我”。现代社会成长起来的人就是这么崇拜自我。


所以人很难自动改变。


那怎么才能让人改变呢?最好的契机是逆境。


所谓逆境,用社会学家的话说,叫做「压力源(stressors)」,也就是能给你带来压力反应的挑战。你想跑步健身可是跑步很累,这不叫逆境 —— 逆境是你身材走样了想健身, 可是你有三个孩子要带有两份工要打,你没时间健身。逆境是各种大小麻烦,是孟子说的「行拂乱其所为」。


很多人觉得逆境是对我们的考验,应该用意志力战胜它,什么每天锻炼三小时,每星期读一本书之类。但是能用意志力战胜的都是小问题,而且别人还不一定有那么优越的条件。健身网红说每天锻炼三小时就行!单亲妈妈说我哪有三个小时?


咱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逆境。凯斯以前有个女学生,原本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做个舞蹈家。后来得了一场大病,从此再也不能跳舞了。女生心灰意冷,觉得人生失去了方向,陷入了萎靡。你说这个情况,用意志力怎么解决?


事情的转机是女生偶然听了一场讲女性与法学的报告,感到很喜欢。她就想,我能不能去做这个事儿呢?于是决心学习法学……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法学教授。


这个故事的道理是,逆境可能是给你的一个提示。


也许你的叙事自我之前那个想法是行不通的,你应该换个故事。


这才叫「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才是真正的成长。


不是用超强能力战胜逆境,而是通过逆境获得感悟,重新发现和改变自己。


真正的成长不只是变得更快更高更强,而是根据新学到的情况调整目标,让你的故事变复杂。


说我六岁的时候树立了拿奥运会金牌的远大理想,勤学苦练,果然拿到了奥运会金牌 —— 这种故事过于简单,很不真实。事情不可能跟你六岁时想的一样,这一路你会多次重新认识世界,重新认识自己。而且就算拿到了金牌,人生的路还很漫长,你总是需要重新讲故事。


其实蓬勃的人生需要有些压力源。


有研究者统计了每个人遇到多少个压力源,发现生活满意度最高的人,遭遇的压力源个数正好是在平均值附近,稍微高一点或者低一点都可以。那些遭到特别多的压力源的人很难受,而那些生活全无压力的人也很不满意。


你不希望“无忧无虑”。说什么万事如意,那是巨婴思维。没有压力就没有挑战,人就容易萎靡。


那你说,我的问题是压力源太多了,工作、家庭、子女教育、个人学习方方面面一大堆麻烦事,那我怎么办呢?难道真的要愁白了头,端粒都得变短吗?


关键是你怎么看待压力。如果你认为这些压力源会损害健康,那就真的会损害你的健康。研究表明有这样心态的人精神上很痛苦,他们过早死亡的风险比一般人高了43%。


但好消息是,同样面对这么多压力源,如果你不认为这些压力会损害自己的健康,你是个强人,你不觉得精神痛苦,那么你过早死亡的风险就不但没有提高,而且还降低了17%。


要不怎么说心理学是一门有用的学问,那是真能保命啊。


请注意我们这里可不是让你没有麻烦也要制造麻烦,我们更不是赞美苦难。凯斯说的是“可管理的”逆境,而不是像童年遭受虐待之类的大苦难 —— 那样的苦难永远是越少越好。


对待逆境最好的办法是使用好奇心。就如同我们之前讲《心智重构》一书说的,可以把生活想象成一场探险,把逆境想象成游戏的关卡,你不但不觉得很痛苦,而且还可以觉得这很好玩:你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凯斯这里说的更严肃一点,他主张用好奇战胜失望和恐惧。遭遇逆境,生活是一定要改变的 —— 与其害怕未知的改变,不如主动迎接新的生活,制定新的计划,学习新的技能,认识新的人。好奇心是最好的指引。


有了这样的认识,其实不经历逆境也能成长。


为什么让叙事自我完全由自己的人生经历决定呢?如果你能把眼光放远一点,在全世界范围内找几个英雄豪杰做榜样,说我要成为那样的人,岂不是更好?不要只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更要问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么你的成长会更加积极主动。


又到禅定时刻,咱们想想小说和电影里的叙事自我。


我们知道最经典的叙事套路就是英雄之旅:主人公一路打怪战胜困难取得胜利。而英雄之旅的故事有两种。


简单的一种,像《三国演义》、古龙的武侠小说和一些纯娱乐性或者宣传性的电影,都是讲英雄一出道就很厉害,只是被情节推着走,也许武力和武器会升级,地盘会扩大,但是性格和思想始终不变。这种故事不值得我们借鉴。


复杂的一种,却是主角在战胜困难的过程中,自身也发生了改变。他出发的时候是个天真和单纯的人,把世界想得过于简单,结果屡屡碰壁。总是主角痛定思痛,重新审视一切,获得突破性的感悟,改变了自我,才终于战胜了困难。这样的故事更符合真实情况。


人总是先改变自己,再成为英雄。


如果一个人的思想永远停留在青少年时代,认准了一个死理,遇事就想拼命硬干,事情推进不顺利就要么怪敌人太坏,要么怪下边的人执行出了问题,反正我决策没错,永远不知道转向……这样的人岂能托付大事呢?



第一个是用幽默的方式自我吹嘘。


可能你要去求职面试,可能你的创业公司正在争取投资。我们这个时代需要你宣扬自己的成绩,说说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你能给人家带来什么前景 —— 说白了就是你得自我吹嘘一番。这有点尴尬,因为大家都知道自我吹嘘是不好的。无论是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人们都不太喜欢夸夸其谈的人。你不想做那样的人。


可是谦虚低调似乎已经变得不合时宜,我们专栏也说过,要想争取权力,就得会自我吹嘘才行。


问题是怎么吹。


2023年的一期《人格与社会心理学公报》上有篇论文 ,提出一个特别好的方法,叫做「幽默的自我吹嘘」,研究者为此还专门发明了一个英文词,叫「humorbragging」。什么意思呢?我说两个论文里的例子。


比如你在应聘一个销售代表职位。普通的自我宣扬是这样的:“我是一个积极进取、注重细节的销售代表,有丰富的经验和良好的人际交往能力,我会全心全意为贵公司的目标服务。”


幽默的自我吹嘘,则是表达了前面那些意思之后,再加一句玩笑:“我非常擅长把咖啡因的输入转化为生产力的输出。您提供的咖啡越多,我的产出就越大。”


这句话没有任何新信息,但是你体会一下它的作用。


再比如说,一个蛋糕店的服务员介绍自己的工作。普通的自我宣扬是:“有一次,我为一个五岁小男孩做生日蛋糕。我偶然听说他是个足球迷,就把蛋糕做成了足球。他的父母非常高兴,给了我一大笔小费,是我们店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


幽默的自我吹嘘,则是加一句:“我很高兴,因为我只需要把蛋糕做成足球,不用真的去踢足球!”


找到感觉没有?研究结果表明,不论是用电子邮件、书信还是面对面接触,幽默的自我吹嘘都比单纯的自我宣扬效果要好得多,都更能吸引面试官的注意力,更容易拿到投资人的投资。



研究者证明,幽默法之所以这么有效,是因为第一,它让你表现得更温和,不那么傲慢;第二,它显得你更有能力 —— 毕竟幽默说明智力过剩。


所以,哪怕是求职和求投资这种事关安身立命的场合,你也要放松一点,别那么咄咄逼人,容易把人吓着。还记得我们讲亚当斯的《心智重构》时说过吗?松弛感最能让你受欢迎。


但是请注意,幽默不能乱用,一定要与自我吹嘘相结合。研究表明,用幽默自我贬低、戏弄别人或者搞讽刺,在这种场合都会给你减分。


当仁不让的时候,自我吹嘘是零阶道理 —— 使用幽默只是为了让你的吹嘘更容易被接受而已。


记住这个词:humorbragging。如果记不住,你可以想想王朔早年的一本小说叫《我是你爸爸》,其中有一句话很好地总结了这个心法:


「以自我调侃开始,以自我吹捧收场。」


小说里,这招一出立即就收获了两位中年女性的芳心。


第二个新知跟谈恋爱有关系,研究如何提高对方对你们这段关系的满意度。


其实humorbragging谈恋爱也能用上,但主要用于相亲,第一次见面,你给人留个好印象,争取被录取。而我下面要说的这个研究关心的是后来的相处。假设你正处于一段浪漫关系之中,请问以下两个局面之中,你觉得哪个会让你对这个关系的满意度更高?


第一个是你了解对方。这个人你是知根知底,让你很有安全感,你充分掌握ta的性格特点,能猜到ta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完全拿捏。


第二个是,ta了解你。


请问你更喜欢哪个,是你懂的,还是懂你的?


《实验社会心理学杂志》上的一篇新论文 [2],综述了多项研究,答案非常清楚:懂你的人,会给你更高的关系满意度。


因为如果你感受到对方很懂你,你就会觉得对方很支持你。


我们专栏多次讲过的沃顿商学院教授亚当·格兰特(Adam Grant),在推特上提到这篇论文,他给了一句特别精彩的总结 :


「有趣很好,感兴趣更好。」



你越表现出对你的另一半感兴趣,你在ta眼中的吸引力就越高。


现实是,每个人都觉得别人不够了解自己。


我看论文里有个小知识很有意思。有个现象叫「洞察力不对称错觉(the illusion of asymmetric insight)」,也就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对别人的了解,胜过别人对自己的了解。


比如你和你的大学室友。研究者给你一份问卷调查,说你有没有把握,说你的室友在这几个事情上会如何表现?你会说你很有把握,因为你完全了解室友 —— 但是你认为你的室友不够了解你。每个人都这样认为,所以这肯定是个错觉,正如不可能每个人都比对方长得高。


那为何会有这个错觉呢?我猜想,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复杂的,别人是简单的 [4]。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拥有更多的被了解。


而且不仅限于浪漫关系。那篇论文里还列举了一些研究,比如说在职场中,如果你的老板和你的同事们很了解你,你就会感觉很好,觉得自己不是工具人;在学校里,如果学生很了解老师,老师就会有更多的幸福感。


这些研究告诉我们,人们有多么渴望被人了解 —— 正如人们渴望被赞美。而我们专栏一再讲,赞美和了解别人是最简单的事情!


你只要真诚地提问,让人讲讲ta自己的事情,然后用心倾听,就足够了。


一切落实到感觉上:只要让对方有被了解*感*就好,你不需要真的去做很多调研。


而且有时候做调研反而不美,这就引出了我们的第三个新知,关于群体智慧。


「群体智慧(Wisdom of Crowds)」这个说法你可能很熟悉。一个经典的例子是比如说这有一罐豆子,让大家都看一看,各自估算其中有多少个豆子。每个人说一个数,这些数字大相径庭,但如果你把所有人的答案放一起,取个平均值,你会发现那个值很接近真实数字。


我们以前讲过,这是因为群体判断的多样性能降低预测的方差 。


这个要点是,要发挥群体智慧,一定要确保投票之前大家不要互相影响,每个人必须独立做判断。如果不讲决策卫生,大家互相影响,那就会造成羊群效应(herding),被从众心理主导,那就不是群体智慧而是群体愚蠢了。


我要说的这个研究 ,则是看人们被公共信息影响,会怎样。


有个专门以众包的形式预测上市公司盈利情况的平台,叫 Estimize.com。比如苹果公司快要发布上季度财报了,财报会强烈影响股价,所以你想提前知道财报中苹果的盈利情况。可能每个人都掌握一点小道消息,或者有自己的判断方法,平台的作用就是把大家的意见综合在一起,给个预测。


研究者使用这个平台的数据,观察用户都是如何报数的。结合用户在平台上浏览相关资料的情况,研究者把用户分为两类 ——


- 第一类用户不怎么调研公共信息,主要根据自己知道或者道听途说的消息,凭感觉猜一个数字报上去;


- 第二类用户则做了大量调研,阅读了很多相关的文章,仔细分析之后提供一个数字。


你猜哪类用户对预测结果的贡献更大呢?是那些不做调研的人。


因为他们是根据自己的私人信息做预测。这些私人信息肯定不准确,有的可以说很离谱。也许你是这家公司的供应商,从他们从你这里的进货情况做出的判断。这很片面,因为人家也许有好几个供应商 —— 但是这样的信息平均起来,就是群体的智慧。


那些做了大量调研的人,因为受到公共信息的影响,往往会忽略自己的私人信息。结果就出现一个有意思的局面:这些人个人的预测准确性提高了 —— 但是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的预测水平反而下降了。


私人信息可能有人高估有人低估,但是取平均互相抵消,结果还是很能说明问题;而公共信息,因为大家都看同样的几篇文章,容易出现系统性的高估或者低估,就导致整体预测有一个系统性的偏差。


所以,不要小看自己的私人信息和切身感觉。那只是管中窥豹,但那是新鲜的有效数据。


如果隔壁二大爷问你中国经济现在怎么样,你大可引用专家的说法,那最可能是对的,而且最能体现自己的知识面 —— 但如果是总理问你,你只说自家店铺的经营情况,就对人家最有帮助。


知识不总是有用的。


第四个新知是知识有时候有坏处。


你注意到没有,那些最顶尖的运动员,退役后往往并没有成为优秀的教练;而那些特别出色的教练,他们自己并不是特别出色的运动员。似乎对于体育运动来说,教和练是两码事。


有一项研究 正好验证了这一点。研究者找来一群高尔夫球手进行训练,教他们一个特殊的推杆方法。训练结束后,球手被分成了两组:一组要用语言描述刚才学会的那个推杆动作是怎么做的,总结几个技术要领;另一组却是随便聊了点别的话题。


然后研究者再让这些球员重做那个推杆动作。


结果是,对高水平球员来说,之前对那个动作的讨论和总结,不但没有提高他们的水平,反而显著降低了他们对该动作的掌握程度。他们的表现明显不如谈论其他话题的那一组好。


你应该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我们讲《智能简史》这本书的时候说了,对动作的计划和控制是由大脑的前运动皮层、运动皮层和基底神经节完成的 —— 这些区域并不处理、也不需要语言。运动依赖的是与运动相关的神经网络,而不是语言表达。


把运动语言化、理性化,反而干扰了对运动的处理。


这也是「直觉高于逻辑」。


如果是学习科学知识,你可能听说过「费曼学习法」,也就是为了更好地掌握知识,你可以把它总结出来,讲给别人听。如果你能教会别人,那就说明你自己也过关了,教有利于学。但显然费曼学习法并不适用于体育。


运动员玩的是另一股劲儿。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上的把握,而不是一个个知识点。


四个新知讲完,我们有什么启发呢?


温和轻松的争取,效果总是最好;


真诚但不费力的关心,最能打动心房;


拥有本地知识,就无需在意记者说啥;


直觉上的掌握,胜过滔滔不绝的一课。


来点松弛感,别紧张。举重若轻是最好的。


喜欢的反义词不是不喜欢,而是不在乎。一个个性突出的人会同时被很多人喜欢、又被很多人不喜欢;而一个存在感低的人既没有多少人喜欢,也没有多少人不喜欢。还有的人被很多人喜欢、被很少的人不喜欢,这个局面很理想;还有人被很多人不喜欢,被很少的人喜欢。也是四个象限。

用这个类比,我们可以说“好人”和“坏人”,是两个维度,快乐和痛苦是两个维度,等等。


有些经常在一起被当做近义词甚至同义词说的事情,比如“自由”和“民主”,其实也是两个维度。


融入,要有归属感,你得对别人重要才行。


统计表明,重要感最强的是两类人。一个是小孩,一直被当做全家的中心;一个是中年人,一方面是社会中流砥柱,一方面挣钱养家,被很多人依赖。重要感最弱的两类人,一个是年轻人,刚刚进入社会,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世界的中心;一个是退休老年人,感觉不能再做贡献……


如果一直都被提示“你不重要”,从小就没有归属感,一个人的自我叙事就会受到扭曲。你会感到很孤独,在哪都觉得自己是个圈外人。别人跟你正常的交往,你也会从中解读出负面的东西来。为了被人接受,有时候故意表现得很有趣或者很可爱,而恰恰因为是刻意的表演,又让人觉得很做作……那真是怎么做都不对。


因为觉得自己不重要,有些事儿就主动不参与了 —— 可是因为你有事儿总不参与,你就更不重要。于是孤独感进一步加重,整个是个恶性循环。


那怎么样才能真正融入一个群体,建立归属感呢?


凯斯的说法可以总结为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你必须得相信自己跟别人是平等的。父母跟孩子不平等,所以孩子长大后宁可加入黑社会也不跟父母待在一起;老板和员工也不平等,所以只受到老板赏识还不足以让你对公司有归属感,你得跟同事关系好才行。


平等这个要求意味着像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地域歧视都会妨碍归属感。一个从小经历过社会的创伤,一直被歧视的人,很难找到归属感。


第二个条件是你得对这个群体有影响力。你为群体做过贡献,别人才可能依赖你。


那怎么才能做出贡献呢?这就是我们专栏常说的「供给侧思维」,我不问我应该得到什么,我问我能提供什么。凯斯这里强调要主动迈出第一步。其实很多人都想做点什么,但总觉得自己需要得到许可、或者被邀请才能行动 —— 其实你应该直接行动。


比如有个建议是这样的。你到朋友家吃饭,你不需要问人家“我是否可以去厨房帮忙” —— 你直接伸手洗碗就好。


因为别人很可能正等着你发起主动。这就好像中学毕业舞会一样,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来邀请自己 —— 那些先主动发起邀请的人是最值得称赞的。


归属感 = 平等 + 影响力


那我们想想,如果有的人,全无平等观念,把世界想象成一个强弱分明的丛林,也没机会参与互惠行为,那是不是就容易成为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样子:「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


而交朋友,恰恰是获得社会归属感最有效的办法。如果你在本地有几个知心朋友,你肯定就对这个地方很有归属感。归属感是具体的。


朋友是什么呢?微信好友算是朋友吗?熟人是朋友吗?似乎应该有个更严格的定义。咱们中国人说患难之交是真朋友,朋友应该志同道合,也都有道理,但是社会学家有个更好的说法。


我们首先要把一般意义上的「朋友(friend)」和「友谊(friendship)」分开。关系不错的都可以叫朋友,但英国作家C·S·刘易斯(C.S. Lewis)提出,友谊是最稀有、最深刻、最高级的人类关系纽带。友谊高于比如说你对你家小狗的那种喜爱(fondness),恋人之间的爱欲(eros),以及家庭成员之间那种无私的大爱(agape)。


因为友谊能激发你的活力,给你提供无条件的支持。


凯斯说,真正的友谊取决于互惠,双方自由地付出和接受,并且不计分。


他还说,在平等互惠的基础上,真正的友谊取决于是否有意愿去同情、理解、合作和妥协,即使是在有冲突的时候。


这里有三个条件:第一是互惠,第二是理解,第三是不计分。因为你曾经帮过我,所以这次我也要帮你,弄个积分卡两不相欠,这不是友谊。友谊是我无条件帮你。可是如果总是一方帮助另一方,那就是不平等的,缺乏互惠。


所以这是一种难以算法化的感觉:帮助朋友完全是自愿的 —— 只有自愿才是真心朋友 —— 可是仍然需要某种模糊的互惠性。有些愤世嫉俗的人据此不相信世上有真的友谊,但我们的的确确能感受到友谊。


友谊是一种很自在的关系,不仅仅是你遇到困难朋友会帮忙,更是你愿意在朋友面前暴露弱点和秘密。家人住院了,一般朋友会好言慰问,真朋友会来送饭;跟老板关系不好,一般朋友会跟着你一起吐槽几句,真朋友会拉着你去喝一杯,聊一聊最近的心事。


在真的朋友面前,你不需要担心自己表现得好不好,说的对不对。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友谊。


很多人认为志同道合才能交朋友,但其实不是。社会学家的观察是只要双方有平等感,就可以交朋友。


哪怕不是一个领域、不是一个阶层、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只要感觉上平等,就可以成为朋友。有个共同的爱好当然很好,可以作为开始的话题 —— 但凯斯恰恰认为与跟你不一样的人交朋友,对你的帮助才是最大的。因为他可以从另一个视角给你提供帮助和建议。


再者,交朋友应该主动。一个刚刚搬家到某个新城市的全职妈妈,刚刚生了宝宝,如果只想结交一些全职妈妈,那眼界就太窄了。凯斯的建议是哪怕到图书馆当个志愿者,也能迅速认识各种各样有趣的人。


总结来说,归属感对我们很重要 —— “感觉自己很重要”,对我们很重要。我们希望被人依赖,被人重视,这是我们作为群居动物的本能。建立归属感需要平等和互惠,最好能拥有友谊。而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主动帮助别人,主动跟人交往。


再来个禅定时刻。凯斯的理论说完,这一段给我最大的启发,却是书中的一个小细节。


前面说了,凯斯年轻时曾经有很长的时间,感觉自己既不属于老家那个世界,也不属于大学这个世界,没找到归属感。就在那个时候,他有个研究生导师,对他说了一句话,一下子就把他给拯救了。这句话是: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凯斯立即感觉到,我将来也可以成为他。归属感出来了。


后来凯斯功成名就,前几年专门给这位教授发了一封邮件。凯斯的办公室里有一面“爱之墙”,上面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照片。凯斯告诉这位教授,我的爱之墙上有两张你的照片,我必须告诉你,你当初对我的帮助是巨大的,如果你有任何事情需要我,我立即就会过去。


教授回复了一封信,写了几句很真诚的话,我觉得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是:“你也在我的墙上。”


这是再次的肯定。


这一讲的主题是为了获得归属感你应该给群体做贡献 —— 而凯斯这个故事告诉我的是,最重要的一种贡献,就是让别人有归属感。


年轻人也好,退休的老人也好,如果我们让这些人失去了归属感,那就是我们辜负了他们。


这一讲是通往蓬勃的第三个途径,精神生活。凯斯这里说的精神生活特指精神上的修行,可以跟宗教有关也可以无关,但目的一定是要达到更高的精神高度。


咱们上一讲说人际关系,是说我们与社会、与他人之间的联系,讲人的社会重要性(social mattering);这一讲的精神生活,则是你与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的联系,尤其是与某种超越力量的联系,关注你的宇宙重要性(cosmic mattering)。


这可不是教徒才有的说法。爱因斯坦在任何世俗意义上都不是一个教徒,但是他对我们这个宇宙有一点感悟。曾经有一次,一个纽约人,可能是个刚刚失去孩子、悲痛欲绝的父亲,给爱因斯坦来信。爱因斯坦回信说:每个人都是宇宙整体的一部分,虽然我们受到时空的限制会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自己跟外界是分开的,但如果你能从这个错觉中解放出来,意识到你是整体的一部分,你就会得到内心的平静。



这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宇宙学视角」。我们很渺小,但我们跟宇宙万物都是有联系的,我们是很大的整体的一部分。有这个意识你就自动有归属感。


当然对宗教人士和神秘主义者来说,那个 something bigger 不是比喻,而是某种实在的力量,比如上帝。但这其实不重要,根据赫拉利的说法想象出来的东西才是最厉害的,你就当修行是为了跟某个超强力量联网也行。


凯斯不是一个教徒,但他受到佛学的影响,练习瑜伽很多年。他这本书写法比较杂乱,但是如果你仔细读,他对修行方法说得反而比一般人清楚,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讲讲。


这个修行途径的起点是达到内心的平和,目的地则是让自己的品格像神。


最常见的修行方法就是信仰某种宗教。基督教也好,佛教也好,都是发掘人身上好的东西,比如仁慈、慷慨、接纳,总是致力于减少我们身上那些不好的东西,比如说自大(ego)和以自我为中心,教我们正确对待痛苦和苦难。


这里所说的信仰,不是说给寺庙捐款买点功德,或者家里有人病了就去放生一批小动物破坏环境。真正的信仰是你得按照宗教的精神规范你的生活,改善你的所思所想。


如果你能做到这些,你不会萎靡。


有研究表明,如果宗教在一个人生活中的重要性很强,这个人的蓬勃度就很高。


一个普遍的规律是发达国家的人一般对生活的满意度高,但是对生活的意义感觉不高;穷国的人生活满意度不高,但是生活的意义感很强。研究者认为这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穷国有更多人信仰宗教。


也不一定非得是有组织的宗教。像咱们中国传统不太在意宗教,但是祖先崇拜比较普遍,很多家供奉宗祠。这种对祖先的精神传承,也能提供一定的蓬勃。


有人对加拿大的原住民 —— 我理解主要是爱斯基摩人 —— 做了调查研究。发现原住民的后代,如果还继续使用他们的母语,传承自己的文化,那就都活的挺蓬勃;而如果把自己的本民族语言忘了,这些原住民后代的退学率和自杀率就会提高……可能也是因为生活的意义感不足。


这些都可以看做初级的修行。你精神上有这么一个寄托,人生就有意义,做事就比较靠谱,人就比较蓬勃。


但如果你认真对待修行,这些形式上的功夫可能就感觉太浅了一点。不过你不用非得去做个僧人或者牧师,世俗生活中也可以很好地修行。


凯斯说的这个修行系统,我把它大致分为三层。


第一层是以接纳达成宁静。


最初级的功夫是接纳自己。也许你容易做错事情,也许你情绪容易很差,所以事后总是懊悔和羞愧……不要这样。像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样,先接纳自己。做错了,情绪没绷住,没关系,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咱下次好好的。这叫自我关怀:以善意对待自己,先给自己来个安慰。


然后是接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你坐飞机,本来很累了,只想好好睡一会儿,可是你旁边坐了个带小孩的妈妈,小孩不停地哭闹,你咋办呢?为什么这些带小孩的人不好好管管呢?为什么这样的事总发生在我身上?


这时候要有点斯多葛主义,控制自己能控制的东西,接受控制不了的东西 —— 而你真正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与其说这件事是发生在你*身上*,不如说它是发生在你*身边*:你只是遇到了而已,你可以选择自己如何反应。


也许你可以把这当成一次锻炼情绪的机会,或者当做一个跟人交流的机会。要点是以自己最深层的价值观 —— 那一定是某种形式的善意 —— 去对待它。有些研究者搞了一套「接受与承诺疗法(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ACT)」,我们以前讲戴维·威尔逊的《生命视角》 一书的时候提到过 [1]。凯斯说,接受与承诺疗法就是要让人接纳自己的负面体验,并且选择以最好的方式对待它。


再比如说,你跟同事们连续加班好几天,好不容易搞出了一份报告。截止日期马上要到了,老板突发奇想,要把报告整个改写。你们最初的反应肯定是恼火 —— 但既然改变不了,就也应该接纳。也许立即研究怎么改,也许想想老板的思路,也许给他提个建议,但要点是不要让失望和懊恼那些负面情绪一直占据内心。


这使我想起马保国老师的「接化发」,也就是接招+化解+发功。当然马老师的武术实践水平低,但是这个理论可以用在情绪控制上。接招不是死磕硬刚,而是以柔克刚,温柔地化解,然后以自己最深的价值观和原则发功应对。


第二层是以冥想达成中庸。


我们讲过很多次冥想了,简单说是一种掌控情绪的方法。冥想练习要求你专注于呼吸,不管什么想法、什么情绪来了,都轻轻放过。目的不在于呼吸,而在于放过。负面情绪声音总是比正面情绪更强烈,人很容易陷入负面情绪之中不能自拔,冥想练习能把人解放出来。


首先是接纳,然后是以温柔的方式放过,这样负面情绪就会慢慢消亡。冥想首先练的是情绪领导力,是掌控情绪而不被情绪掌控。


再进一步,则是选择性地专注,用佛学说法是“正确地专注(right attention, or kind attention)”,可能对应的词是「正念」。


凯斯说,我们要做自己精神的守门人。你可以选择什么东西进入内心,影响你的大脑和行为。比如说你在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热咖啡,端上来发现是凉的,你很不满意。那请问你是应该把情绪放在对这个凉咖啡的不满意上,还是比如说那个服务员给你递咖啡的时候,那个亲切的微笑上呢?我们总可以选择专注于好的事物。


冥想锻炼的就是这个功夫。从神经网络训练的角度说,就是你可以选择用什么数据训练自己。日常训练可以在头脑中演习,遇到各种情况如何反应。这门功夫练得好,自然就可以做好接化发。如果你能恰当地应对各种事情,你就符合了中庸之道。


但是冥想还有一个更高级的用法,不是被动应对不利局面,而是主动输出有利局面。


凯斯提出,平和和混乱,也是两个维度。没有暴力、愤怒和混乱,不等于拥有宁静与平和。平和是一种难得的秩序,需要塑造。而与其等着别人给你塑造平和,为什么不是你出手给别人塑造呢?


借用当下流行的一个说法,你可以「输出秩序」。


怎么输出呢?1930年代,美国出现一篇可能是假托13世纪圣徒圣方济各所作的基督教祷文,现在称为《圣方济各祷文》(Prayer of Saint Francis)——

主啊!使我做祢和平之子;

在仇恨之处,播下爱;

在伤害之处,播下宽恕;

在怀疑之处,播下信心;

在绝望之处,播下盼望;

在幽暗之处,播下光明;

在忧愁之处,播下欢愉。

主啊!使我少为自己求;

少求爱,但求全心付出爱;

少求得安慰,但求安慰人;

少求被了解,但求多了解人。

因为在舍去时,我们有所得;

在赦免时,我们便蒙赦免;

在死亡时,我们便得重生,进入永恒。

阿们。


输出秩序的秘密就在这篇祷文之中。你得会读才行。

中文说的“和平之子”,英文原文是“instrument”,本意是乐器。凯斯说,这里的意思是你不要只做个被动的听众,你得创造你希望听到的音乐。


祷文中所有的意思,都是面对困难的局面,我们不是回避负面情绪,而是专注于正面的、积极的东西。祷文要求我们把注意力转向为他人做我们通常只为自己寻求的事情:爱而不是被爱,安慰而不是被安慰,了解而不是被了解。


而因为你能从供给侧有所付出,你能输出秩序,所以你会有所得到。


练习瑜伽和冥想的人很多,但大部分人都是走走形式而已,研究表明参与瑜伽练习对蓬勃度的提升跟上大学差不多,作用有限。达到输出秩序成就的人是非常少的。但输出秩序还不是最高的成就。


修行的最高一层是以连接达成超越。


有些僧人对凯斯说,如果我们把修行想象成攀登珠穆朗玛峰,冥想这个功夫就相当于是在路上建了一座大本营。你任何时候遇到困难都可以回到大本营休息,大本营能让你立即获得宁静和力量。我们用冥想达到放松,可以更好地观察自己,更好地对待别人而不做评判……这些都很好,但修行不是为了待在大本营里做个快乐的人。


修行的目的是登顶。峰顶,就是超越。也就是你不再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你跟那个 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 —— 也许是大自然,也可以是整个世界,或者你心中的神,比如上帝 —— 融为一体,你们之间的界限消融了。


这是最高级的归属感。现在不是神在“罩着”你,而是你是神的一部分,或者说你就是神。


这你不用客气,毕竟每个人都有佛性,也就是成佛的可能性。


凯斯说,他开始修行的时候,是想打开心扉,邀请更高的力量,比如上帝,进入自己的内心;而现在,他感觉修行更像是让自己内心的上帝出来,以便更好地为世人工作。


在我看来这就是成神的感觉。


怎么找这个感觉呢?那就是要多连接。


我们专栏刚讲过,当你看见名山大川的时候,那种壮丽的景色会让你有一种敬畏感。这是一种面对比自己大、比自己深邃、但是又能跟自己联系起来的事物时产生的感觉。当你听到一首特别高妙的乐曲,或者欣赏一幅伟大画作,你可能也会有敬畏感。


你要做的就是吸收它的灵气,让自己跟它融为一体。


这样的精神生活可比看个电视剧什么的强多了。电视剧都是胡乱编的,上限不高。你自己出去探索真实的东西,宇宙的奥秘也好,伟大的艺术想象也好,上限极高,你可以让精神内核一步步壮大……也许达到神灵的层次。


我理解到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再高是怎么个高法,你得问有修行的人才好。


这是科里·凯斯《萎靡》这本书的最后一讲。凯斯书中有五个从萎靡通往蓬勃的路线,我们前面已经讲了在逆境中成长、建立良好的社会关系和精神生活,这里咱们说说人生的目的和玩耍。其实这两个我们专栏以前都讲过,特别是关于人生目的和目标的关系,我们在讲瓦德瓦的《内部掌控,外部影响》一书的时候详细地说过。


我想说的是,这里似乎有个矛盾。如果你的人生有目的,那你肯定不想做一个平庸的人,你肯定有远大理想 —— 那如果你有远大理想,又怎么有时间玩耍呢?良好的人生观需要解决这个问题,怎么才能既不平庸,又不死板。


这个秘密是,你的那个人生目的,不能是为了自己。


这又是一个副产品式的局面:要想让自己有丰富蓬勃的一生,这一生就不能是为了自己而活。


举个例子,比如说你是个青年科学家。有些人 —— 其实是很多很多人 —— 搞科学研究是为了个人成就。读博士的时候,你最想发一篇好文章。科研走上正轨,你希望能拿到自己的经费,能评上教授。下一个目标是组建一个高水平实验室,然后拿几个奖,最好再评上院士。接下来你可能还想当校长,等等等。


你眼前总有个明确的「目标(goal)」在等着,你觉得实现那个目标就会很幸福。可是真实现了,一个更高的目标还在前面等着。你感觉一刻都不能停息,宁可牺牲娱乐活动、哪怕牺牲一定的家庭时间也要继续向前,生怕比人落后一步……结果一看自己身旁,当初的小师弟怎么就突然超过你了呢?


如果能在出发之前好好想想,你大概不会想要这样的人生。这等于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达到目标的机器。


关键在于,目标是一种外部驱动。你就如同驴子被眼前的胡萝卜牵着走,过于被动。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目的(purpose)」。目的是一种内部驱动。


目的是不需要外部考核的东西。比如你的目的可以是“我要探索癌症的秘密,我要帮助人类攻克癌症!”


这一下子就轻松多了。你取得任何微小的进步,都可以说是为攻克癌症的事业做出了贡献。别人取得突破,你也很高兴。哪怕将来你退休了不做了,只要那个事业还在进行,你还是那么高兴。


而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充分享受自己的人生乐趣。毕竟攻克癌症这个事不可能是你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而且就算你百分之一百努力,你的贡献也不见得就大很多。这里有太多不确定性了,可能你时不时出去玩一玩换个思路反而能取得突破。


于是你就安心了。大丈夫但求快意江湖,有什么可焦虑的?


那你说这似乎不切实际,大多数人肯定不是这么想的。的确如此。人们对工作(work)的态度可以分为三种 ,这里用点英文可能说得更精确 ——


一种是把工作视为「job」,也就是「职业」。我上班就是为了拿工资和福利,一手交钱一手交时间,说别的都是多余。持这种看法的人,一般从事的是比较低端的工作。


一种是把工作视为「career」,也就是可以谈论「职业生涯」的那种职业,或者说「事业」。我这个工作有个晋升系统,我不断努力升级,我的声望和地位随之提高。工作带给我的绝不仅仅是金钱,更有成就感,能强化我的自我叙事。这是中高端工作的特点。


还有一种是把工作视为「vocation」或者叫「calling」,也就是「天命」或者「使命的召唤」。我做这个事儿不只是因为我想做,更是因为必须我来做。我要是不伸手,我怕世界出问题。高中低端,每个职业里都有这样的人,他们 —— 而不是那些刷简历的人 —— 才是社会的中流砥柱。


我们说找人生目的,就是寻找你的使命召唤。凯斯说人生目的必须满足三个条件 ——


1. 你做这件事,是为了他人、为了世界;


2. 你有做这件事的天赋和技能;


3. 这件事能说明“你是谁”。


大概是美国的统计表明,29%的人把工作只当做 job,56%的人把工作视为事业,而有15%到30%的人,则是把工作当成自己的使命召唤。


如果你属于有使命召唤的这种人,恭喜!你很幸运。研究表明,你感受到的压力会比别人小,你的情绪更积极,你的身体健康状况也更好,你遇到逆境时的复原能力更强,你的执行能力、记忆力、和整体认知能力都会比别人强,等你老了,你在医院待的时间都比别人少。你很蓬勃。


借用一句经典中文,你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但“革命人”,包括使命召唤、人生目的这些概念,原本不是中国文化。使命召唤是基督教传统,是上帝号召我去做这个事儿,那我当然理直气壮地去做,不需要太计较个人得失。中国近代的革命思想都来自西方,而且其实都是基督教思想的产物 [2],编户齐民的中国老百姓一般没有那样的想法。


中国传统是「生生」,是「过日子思维」。我们讲奉献一般都是奉献给家庭、宗族、国家,都是奉献给一帮人,而不是“奉献给癌症研究”。


凯斯书里有个例子特别能说明问题。凯斯有个女学生叫卡丽(Kari),在中产家庭长大,父母对她有很好的期待,比如像她哥哥一样,找个牙医之类的职业,在家附近过安稳的日子。但卡丽跟凯斯学了几年社会学,却是有思想了。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卡丽有两个留学机会。一个是去爱尔兰学儿童行为心理学,专业也对口,将来工作也好找,家里肯定满意。另一个选项,却是去印度学习佛学。


可能因为卡丽听凯斯讲了不少佛学的内容,被强烈吸引,想去学学,问凯斯有什么意见。凯斯当然不敢替人做这么极端的决定,就让卡丽自己选。


结果卡丽真的去了印度。这个不寻常的决定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当然卡丽不是去印度出家,她学了一段时间又回到美国继续学术生涯,结果很好,现在正在写书。


我就想,如果是中国家长,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去印度学佛学?从平庸的视角看,去印度非常不靠谱;可是从个人成长的视角来看,那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年轻时候这些闯荡都是人生的资本。


一方面我们可以说这是你能不能豁得出去;但另一方面,这也揭示了“过日子思维”和“使命召唤思维”的本质区别。过日子思维是把世界想象成科举考试系统,考核项目是早就确定的,我做到哪一步,就得到相应的待遇。这种思维只考虑项目的难度和回报大小。


比如中国父母如果考虑让孩子学医,一般想的都是学医很难、做医生很累、工作时间很长、收入如何、工作稳定性怎样、社会地位高等等 —— 都是难度和回报。


很少有人会告诉孩子,你如果学医,就能为社会贡献什么。甚至家长跟孩子谈论自己的工作,通常说的也是难度和回报,而不是贡献。


这些都是非常合理的,但它隐含的设定是,你只是秩序的受益者,而不是秩序的输出者。


这就引出了凯斯说的「亚裔美国人悖论(Asian American paradox)」。亚裔在美国社会中被认为是“模范少数族裔”,家庭收入中位数最高,学习成绩和学历也最高,犯罪率也低,勤奋工作人畜无害。凯斯的研究发现在美国的亚裔学生中,患精神疾病的比例也比较低。这一切都很好 —— 但是,凯斯发现,亚裔的蓬勃度普遍不高,甚至可以说是很低。


亚裔学生萎靡的比例比较高。


其实凯斯不说,我们也早知道。亚裔,特别是中日韩背景的东亚群体,在美国的突出成就,远远配不上他们的收入水平和教育水平。美国有几个大公司的CEO是华裔?美国那么多科学家、思想家提出那么多新发现、新见解,有多少是出自东亚裔呢?有几个华人文体明星?又有哪个东亚裔作者写本书被全世界追捧呢?非常非常少。


这是为什么呢?这可不是因为种族歧视,人家印度人做的就好得多;黑人要是有中国人的智商,早就狂拿诺贝尔奖了。


我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过日子思维。我们过度重视生活中那些确切的、眼前的小目标,而全不在意远方有什么使命召唤。父母对孩子的要求总是非常具体:你要考多少分,排多少名,上好大学,找一个稳定的工作……这是一条通往平庸之路。


凯斯说,亚裔的孩子们从小就被这些具体目标驱赶,他们做得再好,父母总能提出下一个更完美的目标……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中的很多人逐渐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变得萎靡。


当然过日子思维也有好处。比如说,中国的老人退休以后,如果没有经济问题,往往会过得比美国人更愉快。到处旅游一下,跳跳广场舞什么的,会更好地过日子。甚至很多人五十多岁就已经在盼望退休,他们并不会把自己的身份认同和工作联系在一起。


而如果一个人特别重视工作,可能退休后容易陷入意义危机。美国这种情况很多,凯斯说这其实不是老人自己的问题,而是社会的问题。


现代社会制度还没有适应那么多人在退休后还能活很长时间这个局面。现实是人到了中老年还可以发现新的使命召唤。可能你有个重要优点自己还不知道,可能你早就想换一种职业,其实什么时候着手都不算晚。


不过我们的过日子思维还有个缺点,那就是缺少真正的玩耍精神。当然现在美国人也是如此。越来越多的成年人在进行休闲活动时,陷入了两个误区。


一个是把休闲变成打卡式的、表演式的活动。出去旅游先做好详细攻略,赶飞机订酒店规划好精确路线,到各个景点打卡,仿佛达成新成就,而很少让自己好好感悟当地的文化和情境。搞个什么聚会、文体活动之类,也只是以摆拍照片为重。


另一个是被动式娱乐活动占比过高。坐在车里看景色,躺在家中看电视,更不用说刷手机,这些都不需要你做任何动作。


可玩耍的真正好处不是让孩子演练社交,让大人激发创造性和冒险精神吗?


中国人在唐宋的时候,娱乐活动可比现在丰富多了。你可以射箭打马球,你可以写诗词搞音乐,你可以跳舞,原本汉族人都是载歌载舞的。是程朱理学兴起、科举制度正规化以后,汉人的生活才变得无趣,“能歌善舞”才成了少数民族的专用形容词。


而在凯斯看来,美国社会正在往我们这个方向演进。


《萎靡》这本书就给你讲完了。萎靡是一种越来越常见的精神状态,但蓬勃永远都可以是你的选择。


4 views0 comments

Recent Posts

See All

弱传播

Comments


bottom of page